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兄弟姐妹别趴下

1999-07-18 来源:文摘报  我有话说

刘庆邦

近年来,有些煤矿职工陷入贫困境地,日子很不好过。我们无不盼望煤炭系统早日走出困境。让人不安的是,煤矿大面积亏损的现状短时期不会改变,生存前景不容乐观。

今年三月,天气乍暖还寒之际,笔者来到了地处八百里秦川北端的蒲白矿务局,实地走访了局属四座煤矿的20多家贫困职工家庭。我对自己的要求是,反映情况要如实,要讲究分寸,不能放纵自己的感情。

贫困篇 交不起孩子的书本费

南井头矿的采煤工郭胜利,有两个女娃,大的上六年级,小的上四年级。一个娃在新学期需交70元书本费,两个娃的书本费加起来是140元。过了春节学校开学后,因无论如何也交不起两个娃的书本费,可把老实巴脚的郭胜利和妻子张国丽愁坏了。

南井头矿是一座报废矿井。按原设计服务年限,这座煤矿可开采42年,直达新世纪的20年代。可由于疯狂的小煤窑麇集而来,在南井头井田范围内你抢一块,我夺一块,把一座好端端的煤矿生生糟踏掉了。结果,南井头只采了8年就报废了。好比是一个人,本来可以活到40多岁,由于备受蹂躏,未成年就夭折了。

由于矿井的报废,郭胜利下岗了。下岗期间,郭胜利每月只能领到一百多块钱的生活费,全家四口人平均下来还不足40元,连吃饭都不够。为了养家糊口,供两个娃读书,郭胜利只得外出找活干,给人家打工。每天一大早,郭胜利啃一个干馍,扛起铁锨,就到劳动力市场去了,等待用人的人去挑选。有时人家只需一两个人,却呼啦围上去几十个人,像争饭碗一样争活儿干。这些人多是下岗矿工。在将近两年的时间里,郭胜利干过的活儿数不清:刨树坑,春天爬到梯子上收苹果花,秋天帮人家装卸果品,只要有活儿他就干。我们到他家访问时,郭胜利不在家,又外出打工去了,只有他妻子张国丽在家。张国丽说,现在打工挣钱也难,丈夫拼力干一天,有时挣十来块钱,有时只挣几块块钱(陕西人说话跟唱陕北民歌一样,把几块钱说成几块块钱),还有时在劳动力市场白等一天,什么活儿也捞不着干,只得在夜幕降临时空着手空着肚子回家。可气的是,去年冬天丈夫在一个建筑队干了三个月,一分钱也没得到。春节到了,一家人在矿上过不起年,只好回到农村老家去过。

年关过去了,日子还很漫长。返矿时,张国丽到娘家要了一袋子面和一袋子包谷,掺些粗菜当口粮。紧接着,就遇到两个女娃交书本费的事了。按学校规定,书本费在上学期放假时就应该交。校方考虑到郭胜利家确实有难处,才同意他们家延缓到发新书时再交。开学了,两个娃跟妈妈要书本费,张国丽答应了。可家里只有十几块钱,离140块钱相差甚远,她到哪里弄够这么多钱呢?张国丽让小姐妹俩先去上学,她随后去借钱。张国丽还没借到钱,姐妹俩已空着破书包回家来了。同学们大都领到了新书新本,并开始上新课,她们没有交钱,当然不能领书领本。老师让她们回家跟家长要钱。就这样,连着三天,姐妹俩都是刚到学校就书包瘪瘪地回来了,第一天,姐妹俩噘着嘴不高兴。第二天,她们说不吃饭了,省下饭钱交书钱。第三天,姐妹俩一进家,就扑进妈妈怀里呜呜地哭开了。张国丽说到这里,两行清泪顺着鼻窝儿无声地滚落下来,硬咽得说不下去了。张国丽是农转非到矿上去的,由于长期营养不良,贫血非常严重,脸色苍白得几乎无一点血色。停了一会儿,张国丽勾起一根手指抹去眼泪,接着说道,她千方百计也要供娃儿们上学。后来,郭胜利和张国丽两口子终于借到了100块钱,由郭胜利给学校送去了。还差40块钱,班主任老师没法收,让郭胜利去找校长。学校也很困难,校长要郭胜利找矿上工会申请救济。费了很多波折,两个娃总算领到了新书新本,可以进教室上课了。我们去郭胜利家走访时,他们家所欠的40元书本费还没有交齐,另外还欠着140元学费。

下午,我们到南井头矿上的学校去访问。校长和老师告诉我们,像郭胜利家那样交不起书本费和学费的贫困户还有一些,有的学生家庭比郭胜利家还要困难。有一名叫园园的女同学,家里穷得连盛衣服的纸箱子都没有一只,衣服是用破布包起来放在墙角。同学们去园园家看过后,在班主任老师面前哭成一片,他们说,园园家怎么那样穷啊!园园家交不起书本费和学费,同学们就把一毛两毛的零花钱拿出来送给园园,让园园攒起来交给老师。老师也把班级的废纸废本卖掉,帮园园交书本费、学费。

经不起伤病和变故

马村矿的孙德银,是采煤二队的副队长,人非常能干。去年夏天,因挖出的原煤积压严重,矿上停产放假几个月。放假期间不发工资,孙德银一家五口就没了生活来源。孙德银是个争强的人,要靠自己的劳动挣钱,养活一家人。于是他到附近的小煤窑打工去了。他干的活儿是推车,推一车煤三块钱。小煤窑的生产条件比较简陋,运输巷里黑水没脚,深的地方连高腰胶靴都灌得进去水。孙德银的双脚都泡烂了,按他妻子的说法,每天从小煤窑回来,孙德银的两只脚都“血个粘粘”的。孙德银咬牙坚持着,一个班都舍不得落。

在小煤窑打工的好处是可以得到现钱,当地说法是”开现把”。孙德银干一天下来,能开二三十块钱的“现把”,顾住全家人的生活不成问题了。然而可怕的变故袭来了,一天夜里,孙德银骑着摩托,带着同在小煤窑打工的堂兄回家时,被一辆卡车撞上了,兄弟俩一死一伤。伤的是孙德银,死的是堂兄孙云利。孙德银受伤很重,等于从死神那里抢回一口气。孙德银受伤是去年11月16日,笔者是今年3月13日去他家访问,孙德银还住在医院里。他家没钱治伤,住院3个多月,花了一万多块钱,都是他妻子赵霞芝向亲戚家东借西借来的。赵霞芝说,借下的钱是个大窟窿,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补上。

这对他们的日子无疑是雪上加霜。最先受到影响的是他们的大儿子孙大龙。大龙考上高中,刚上了40天,爸爸一出事,他的学就上不成了。大龙放下书包,背上行包,孤身一人到陕北榆林打工去了。临行前,大龙对母亲说,他长大了,应该为家里分忧。到外面不管能不能挣到钱,起码可以为家里省些学费和口粮。到了榆林,他马上给弟弟孙小刚写信,要弟弟一定要好好读书。其实孙大龙和孙小刚是双胞胎,孙小刚正读初中三年级,学习成绩一直在班上名列前茅。大龙给小刚的信写得很动感情,自称他们是穷人家的孩子,说穷人家的孩子难道就不能继续上学吗!说他放弃上学,正是为了让弟弟好好上学,要弟弟一定要争气啊!

从孙德银家出来,我们来到住在山沟边一所平房的孙云利家。孙云利家的处境更惨重一些,其妻魏艳凤说了不到三句话就哭起来了。正上小学六年级的女儿孙巧飞见妈哭了,她也哭了,哭得很痛心,压过了妈的哭声。孙家十七岁的大儿子孙巧龙没有哭,他含泪靠在桌边低头站着,嘴唇紧闭,很压抑的样子。邻居一位大嫂闻声进来,帮着孙家向我们诉苦,说着说着,大嫂也哭了。我们一行人眼湿鼻子酸,谁也说不成话。我就打量他们家的屋子。屋里没什么家具,但墙上贴了不少奖状,那些奖状都是学校奖给孙巧龙和孙巧飞的,兄妹俩都是三好学生。魏艳凤对我们说,巧飞是班长,这个学期的学费是班里的同学为她捐献的。

我问魏艳凤:“肇事车主没有赔给你们家钱吗?”魏艳凤说,车主赔了两万块钱,抢救孙云利时输了8天血,花光了。过了春节开学后,正上高中一年级的孙巧龙背着十几个馍去上学,因带的书本费和学费不够,到了学校又回来了。他没有再去上学,借来上届同学用过的旧课本,一个人躲在一间小屋里自学高中课程。我到孙巧龙的小屋里看过,见桌子上放着打开的课本和作业本,墙上贴着几条孙巧龙用白纸大字书写的自勉的话:“向命运挑战,上帝就是自己”;“一息尚存,决不松劲”等。我想,像孙巧龙和孙巧飞这样长相端正、在困境中挣扎的孩子,将来也许正是国家的有用人才,但他们目前的确遇到难处了,如果连受教育都谈不上,真是太可惜了。

写完贫困篇,笔者觉得有两点值得总结。一是贫困职工家庭对子女接受教育都看得很重,他们认识到了,只有受到教育,子女才有希望,才有前程。二是贫困职工们不发牢骚,没有怨言,不跟富家攀比,保持着平静的心态。我不止一次听贫困职工说,现在情况比三年困难时期强多了。

自救篇 地里刨食

贫困职工有一个观点,认为土地是很可靠的。地底的煤有采完的时候,土地没有种完的时候。他们向土地求生存有多种方式,有的到地里挖野菜,拾麦穗;有的到山沟里放羊;有的娶了附近农村的姑娘,倒插门到农村种地;还有的发扬愚公移山的精神,挑土造田等。有一位下岗矿工,养了一群羊,天天到山沟里去放。这位矿工每天风吹日晒,面目黝黑,还留了一脸大胡子。有人问他留胡子干什么,是不是模仿一些电视剧导演。那位矿工笑了,他说他怕歹人抢他的羊,留着毛胡子是为自己壮胆。歹人一见他跟“黑旋风”一样,就不敢抢他的羊了。

要论向土里刨食不畏艰难,马村矿的张来洲师傅算得上是一个典型。张师傅原是岩巷队的开拓工,1984受伤,砸断了颈骨和肋骨,曾发过三次生命垂危通知书。伤好后,在矿上打扫卫生。张师傅有三个儿子,大儿子考上了西安矿业学院,每月需寄去二百多块钱。而张师傅每月的工资收入也就是二百多块钱,钱一寄走,家里还有四口人就得另外想办法谋生。矿上的两座矸石山中间有一道夹缝,张师傅看准了那道夹缝,决心在夹缝里求生存。他和妻子每天早起晚睡,一块一块把矸石搬开,在两侧垒起石堰,挡住矸石滑坡。再从别处垃圾堆里筛出细土,挑来倒在平整过的矸石地上。五年时间,张师傅硬是造出四分多地。听了张师傅的话,我对这位老矿工顿生敬意。不难想象,这需要一种多么坚韧和顽强的精神。我马上提出到张师傅所造的地里看看。

沿着矸石山下面踩出的一条羊肠小道,我们来到张师傅的地里。地里种的都是菜,有韭菜、菠菜、蒜苗和香菜。还有几畦菜地已整理好了,准备种茄子和辣椒。从生活区流下来一股水,张师傅因势利导,把水引到菜园去了。时值初春,菜园里一片绿汪汪的,煞是喜人。我不住地赞叹张师傅了不起,张师傅不无得意地说,他去年种的冬瓜,一个能长到40多斤。种的菜全家吃不完,还能拿到市场上卖一些。张师傅说,他不光造地种菜,什么下苦的活儿他都干,他一天挖过二百个苹果树窝子,一天从砖窑里出过五千多块砖。他说他从没有睡过囫囵觉,只要有一点时间就不闲着,就要找点事情干。他家的房是自己盖的,离矸石山不太远。不管是下雨下雪,还是睡到三更半夜,只要听到矸石山有倾倒矸石的声音,他马上就爬起来了,到矸石山上拣东西。他主要是拣铜核。这种矿石是矸石的伴生物,可以提炼硫磺。每拣一公斤铜核,可以卖一分七厘钱。多年来,他拣的铜核能装好几节火车皮。

走向市场

南桥矿的采煤工单玉池,由于在井下受伤脊椎骨折,导致下身瘫痪,柱着双拐才能走路。他家五口人,还要赡养农村老家的母亲,仅依靠单师傅二百多块钱的工资,远远不能维持一家人的生计和供孩子读书。妻子李彩霞带着孩子从江苏丰县农转非到矿上,一下子陷入困境。李彩霞说,要知道矿上这么困难,还不如在老家种地。可人一脱离农村,土地就被收走了,等于断了退路。无奈之际,李彩霞卖起了冰棍。在盛夏,她一天能赚十来块钱,多时可赚二十多块钱。有了这项生意,他家的生活就不那么紧张了。可是这项生意只有夏天才能做,天气一凉,矿区的人就不吃冰棍了。

冬天不能卖冰棍,她换了一项生意,卖冰糖葫芦。做冰糖葫芦需要一定的技术,李彩霞原来并不会做。有一位老乡去矿区卖冰糖葫芦,李彩霞与人家拉上了老乡关系,对老乡有所照顾。老乡临走时,为了感谢李彩霞,把做冰糖葫芦的技术教给李彩霞了。李彩霞突然间就打出了一支草把子,草把子上面插满了红艳艳的冰糠葫芦。去年,单师傅买下一辆篷斗式残疾人机动三轮车,从矿里到镇上往返接送旅客。单师傅吃得胖胖的,对生活充满自信。他有两句话给我记下了,第一句话是:“不管出了什么事,日子还得过下去。”第二句:“日子再苦再难,思想不能垮,思想一垮就完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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